编者按:本文以特有的角度,对传世名画《纨扇仁女图》中的场景及人物、故事细细品赏,那时人语欢颜,那时深巷庭院,宛然历历在目。幽亭绿苔中的纤纤足痕有多少被淹没的心事,多少曲尽的心意,英雄悲情,红颜老去…皆被作者用深婉的情绪一一品读出来,文字悠柔,意境幽微,亦古亦新,亦华亦素。通过一幅画,我们走到了古人的生活里,如此气安而静,如此丽色闲情。世俗的画从此有了厚重的生命,有了人世的三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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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扇圆洁。
纨扇形圆,如日亦如月。其色柔白,细润而静洁,一如女人千年的曲婉深爱,郎朗而明。
“纨扇圆洁”四字是我数年前从千字文里看到的。这四个字涨溢于心时,曾是满满的喜悦。宛然美人如满月,萦亮如水,手里握着她一段从容绵密的人间岁月,在桂花树下,就那么轻轻一握,盈盈一掩,眼波一横,便拥有了那些做得起的“德言功容”的日子。
纨是白皙细洁的纨素之质,纨是“腰若流纨素”的轻质玲珑,纨是宋时女子箱笼中那一款绣有芙蓉图案的窄袖春衫。
圆是圆满,圆是圆熟,圆是安瑞,圆是花开富贵。
洁是清雅,洁是修洁,洁是圆满后的贞静,洁是皎如霜雪的齐地纨素一天照夜的白。圆洁于女人是境界,是情有所属是志得意满,圆洁是案几上那一柄浸于麝香烟霭中温润的玉如意。
这纨扇的女子,曾是这样精致而饱满地长存于我心,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班婕妤。始知这汉宫纨扇人已惆怅了千年。
班婕妤,为汉成帝妃。她博读经史,气质高华,以见识德操而闻名于天下,奈何他所遇之人却为“湛于酒色”的成帝刘骜。她善诗赋懂音律,初入宫时,成帝也曾爱极一时。后成帝得赵飞燕、合德姐妹,二人以色侍君,连夕承欢。成帝贪恋,渐渐冷落了班捷妤。恩爱中绝,班捷妤心灰意冷,后退居于长信宫侍奉太后。
自此长信深宫,铅华褪尽,孤灯映壁,时时就想起昔日的温柔缠绵,想起为他曲尽的心意,他却不懂。对着手中纨扇,不禁神伤。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班婕妤《怨歌行》
吟哦了千年的《怨歌行》,那纨扇也便有了一缕精魂,奈何纨扇与圆洁是无缘的。秋凉见弃,亘古早已命局天定。
所谓纨扇,素绢两面绷之,美人雅玩于手,柄用“梅烙、湘妃竹制”。且不说那素绢是如何的细腻皎洁、精美柔质,单是那制作扇柄用的料,已让人惊心。梅烙深雪,原是凄美得动人心魄,再有那眼泪染竹成斑的湘妃故事,二竹作柄,玩转于手,可否看到娥皇、女英哭泣舜帝时湘江之上那漫天的烟水,那柄也有了涔涔的凉意。
耳边依然有新织就的齐地纨素裁剪之时的裂裂声响,如班婕妤如抗如泣的诉说:
这如霜的洁一如曾经少女的我,当年也是你慕我才名,立为“少使”,这亦臣亦友亦妻的位子,是我梦里求得的。为臣可论史,友可谈诗,妻可话风月。我是一本厚的竹简书,字字是珠玑,终于等到了你。像一缕云一样,我日夜绕缚于你的身旁,一唱一赋,一谈一笑间,眉眼相遇全是爱意纠缠,正是芳心密与巧心期。那爱也曾浓得化不开。
那次你要出游,执着我的手不放开,可你怎知我沉重的心事,圣贤之君出游,皆有名臣佐伴,唯夏、商、周三代末主不顾礼法,置嬖宠于侧,我是怕中了那个谶。爱你的人,更万分珍视你爱的社稷江山。我狠下心拒绝了你,我想你会懂得的。因为你的爱,我不得不在人前敛起性情,谨言慎行,我要得是生生世世地相守。我辞谢了你的一次一次相邀,那天我看着你坐上御辇,回头望我,情意深长。那一刻,我相思得心痛,后悔得心痛。如果,早知道结局是一样的,我会身着华彩被你执了手,招摇于市,让所有人记住,我就是常伴君王侧让他爱得不忍一刻分离的才女班婕妤,这等风光华丽的好日子人生能有几何?!要这劳什子“端庄”、“妇德”做什么?!
本以为我们是那合欢扇上的合欢花,在春光里绽放,可是我知道不管我是怎样高洁如素,我也一样脱不了那早已命定的符咒。我爱的是一个大汉天子,国富民庶的皇帝,他受着天下所有女人的目光,注定他不会为哪一个女人长久停留。
我的天很块会塌,但我得有勇气接着。
可是,有没有一次例外,有没有一次侥幸!转瞬秋节至,生命真的如这手中扇。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早,春至秋不过是一季轮回,我便注定要付出生命的所有,因为我忘不了那些被你爱恋的好日子。我还没有老,我满身满心的柔婉才情只不过被你窥见一斑,甚至那阕歌词还没有填完,那首曲还没有度就,你并不知道那是一言一柔心,一曲一断肠。可在你眼中一切已不重要,所有为你准备的心绪也如这首词的下阕一样如秋风扫过一池芙蓉,零落的满眼满地都是。
我生为你来,而你不过是用手点了一下我的眉心,便怫然而去!你看见了春来还绕御帘飞的娇燕。你再不曾回头。我一日一日在如水深夜幽寂独眠,听着耳边蛩声窃窃吟壁,回想着一寸一寸过隙的流光,我想知道,对于我,你有没有过一丝的不舍得,那怕是闪念间。
一切似乎已经走远,我的心我的人已冰封于那一段日子,不再打开。我想去长信宫侍奉王太后,尽一些天下凡人儿女膝下承欢的孝道。或许我不是最好的妻,但我却是太后口里心里的好儿媳,是她当年一句“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的庇佑,使我免去多少祸端。
在这场爱欲角逐中,我不是她们的对手,也不想去争,亦不屑去争,因为以色侍君不是我的初衷。我眼见得你日日沉迷,听到了那一句使我从此断了红尘念想的话:“吾当老于是乡(合德温柔乡),不能效武帝求白云乡也”。侍奉太后的奏章刚递上去,没想到你那么快就答应了,无一点犹豫之色,听着你从未央宫传来的“允其所请”的口谕,我心里不禁陡然又是一凛,,回头看那熏笼玉枕已再无颜色。这气,是赌,还是堵?
自此,长信深宫寂寂,“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多少个房深风冷的夜,伴我的只有那一盏明灭的宫灯,那盏形如宫女跽坐的灯,双手之间擎一柱灯苗,神态恬雅安详,永无怨忧永无机心,那表情心思是在诠释着人世间的圆融与大信,一如宫名。
月明人静漏声稀,夜夜听见谁家妇人,永夜无寐,呕呕轧轧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谁。岁月在青丝换华发间悠然流走,我不想知道昭阳宫里的红尘人世已过了多少年。
可是那一年,绥和二年的三月,你四十二岁,对于一个男人正是大有为的好年纪。武帝四十二岁时,迎回了第二次出使西域的张骞,自此汉与西域开始相互交好往来,开辟了润泽千秋的“丝绸之路”。大汉国从此声名远播,诸国无不慑于汉威,汉往往派一单车使者便定属国于万里之外。这一年武帝也终圆了他的另一个的梦,他得了大宛那匹“真堪托死生”的汉血宝马,武帝爱极唤它作“天马”…………那是怎样的一场宝马遇英雄的千古盛会呢,武帝骑在马上,英姿神武,掌控天下,那一种俊伟,宛然一切才刚刚开始。可是,对于你,四十二岁,意味着永远的终结。正如你所愿,就在她的怀里,一切寂灭。
你可知道这世上有比合德的怀抱更醉人,更撼动人心的东西?你怎会不知,你真的不知吗?
那天一早,长信宫门刚刚打开,这长长的台阶我还没来得及扫一级,宫人来报,说你走了。我站在台阶上就这样突然懵了,一切没有了影像和知觉,我哭得笑了,我笑得哭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结束都没来得及,就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无数个夜里“空悬明月待君王”的痴妄刹那间亦成为奢侈。
可是新的故事我们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再也没有人抢你了,你终是我的了。我不能离你太远,无论你在哪里,即便阴阳相隔,对于我都是一样的,只要不离你太远就好,能感觉到你就好,就像我居长信能听到你在昭阳的歌管,能看到带着日影从昭阳宫飞来的乌鸦一样,我也意足了。
我请旨为你去守陵。“西风残照”正是我此时的心境。
这一点心苗在你陵前那样幽微明灭,寂寂地靠在那殿前的柱子上,就是靠在了你的臂膀里。我心好静,你是我的,你终归又回来了,我只当你睡了,睡一个日长眠深的觉,我熏上了那日未燃尽的半炉香,那首曲子我已制好,那阕歌词我已填好,你听着,我唱给你:
远漏微更疏,薄衾中夜凉。
炉氲暗徘徊,寒灯背斜光。
宛转复宛转,忆忆更未央。
这一生所思所念的不过是相视而坐的人间夫妻。这一腔怨艾堵塞于胸,如寒夜更声,今世再难平。
五年之后,在汉陵幽深的夜里,班婕妤,她那一点心力终于耗尽,人如一盏孤寒的灯苗,倏忽就灭了。那时她不过四十岁。松风寂寂,一弯浅月,淡淡地照在碑冢之上,那月色的白,竟不是悲凉,不是苦痛,唯见岁月悠长… …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
她的心思意志亦如日如月,坚定清明,不是妇德不是端庄,而是人生大爱。在她“辞辇”之时,那份爱早已深挚而厚阔,只是他不觉也不懂。
可知夫妇原是琴瑟,这根管弦对于他永远不会调得正。奈何她为樊姬,他却不是楚庄王。怜她满腹经史之略,却无人赏,每日里倚窗空嗟叹。这“纨扇”从班婕妤始便是一个“怨”字。
这把扇子在李思训的《九成宫纨扇图》里见过,在杜牧的《秋夕》里,这把轻罗小扇在大唐的深宫里扑着流萤。天阶的夜色已凉如水,坐在宫门前高高的台阶上的宫姬,不忍回屋,那银烛秋光冷画屏是孤衾的寒。抬头望见天河澄澈,织女正对镜理妆。这世间凡尘竟不如隔着宽江阔河的天人,一年一度有鹊为桥、佳期欢会来得真切,让人有念可想。
班婕妤才情满腹却懂得隐忍,世人总觉得她是这样地委屈,几千年来便一直对她有一种疼惜。她已成典范,秀士文人想起她,总也有一怀说不尽的幽柔爱怜意: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这是明唐寅在《秋风纨扇图》上所题。唐寅生活于明中期,明中期的人物画题材已经有所开拓,出现了一大批画风清新隽永的仕女画名家,如唐寅、仇英、郭诩、尤求等。
唐寅一生命运堪嗟,青年时因为受科场舞弊案的牵连而入狱, 而后又在一年之内亲人连丧,唐伯虎身心重创从此心灰意冷,绝念仕途不问庙堂,终日徘徊画舫歌舞榭。也因于此,他活活泼泼真实地生在民间,没有士大夫的虚和板,满腹才情调侃这世间炎凉,亦庄亦谐间有着化愁苦为戏谑、化绝望于淡然的风流。他的这幅画虽说还是那个纨扇女,可是你看,他在对她说什么呢:“没什么,没什么,大家都一样,活在这俗世,一样的都逃不掉这‘秋凉见弃’的命运,你不过用你的才情放大了你的哀愁罢了。”唐寅是一个心意极柔的男人,他懂得班婕妤的苦,所以他劝慰她,劝慰着所有“高城望断、阑干拍遍”的闺中痴绝粉泪人儿。若班姬有知,会不会冲那江南才子掩口莞尔,把这噬心噬肺的愁和憾化解得平民一点,淡泊一点,洒然一点。
明唐寅笔下的纨扇女子孤寂中有了一点点出世的淡泊,正如他诗中所言: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唐寅才名满天下却生不能仕,他的愁他的苦只好用“风月”化解。他用宛如歌谣一样的白话,参透天语。同是失意人,他更懂得。
自古好花好月知多少,可弄月吟花有几人?
自是花自怒放月自明,几人解得风情。如同这纨扇的愁,又有几人懂得几人怜?
这皇宫的夫妻是相见难的怨,人间的夫妻是常厮守的倦,这千古爱欲,几人畅意?谁人又能济世悬壶开一剂良方,除却这红尘俗世的病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