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两年以前,中央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倪萍,曾在一个节目中就相声的现状问题,与观众和专家进行讨论。讨论中涉及了很多话题,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绝大多数被调查观众对相声的态度。当主持人问到他们:你们喜欢听相声吗?观众回答:喜欢啊,相声谁不喜欢?主持人又问:你们现在还听相声吗?观众回答:不爱听,太贫气。几乎那天我见到的所有被调查的人都是这个态度。但是到了今天,我敢说,如果现有人对听众进行调查,可能很多人干脆就直接了当地回答,我根本不喜欢相声。事实上,如果你不是出于特别的爱好和工作需要,你可能把相声都忘了。那个曾经把中国人逗的前仰后合,大笑不止的相声,如今都躲到哪去了呢?
不久以前,我在一批由年迈的相声演员举行的传统相声专场表演中,重新领略了相声那不可阻挡的魅力。那一晚,我几乎笑得难以自抑,那场传统相声表演,把我近年来对相声的种种不满,失望一扫而光。我不由得想到,相声之所以出现今天这种全线溃退,令人遗忘的局面,除了相声自身队伍的建设,创作与理论研讨极端不力以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前的相声已经远远背离了相声的传统,甚至断绝了与传统相声的联系纽带,这种可怕的现象如果不早日加以解决,相声将要被挤兑出我国民族艺术行列的日子就不远了。
一
就像戏曲分新旧一样,相声中的新相声和传统相声不管在理论上的界限是何等的模糊,但在一般演员当中,它们的划分是相当清楚的,即所有解放前产生并表演的相声作品,都属传统相声,而这之后,所有反映新政权,新生活的相声都是新相声,这种划分的实际意义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新相声要努力尽快地从旧相声中脱离出来,并以自己崭新的作品和全新的笑声,赢得观众的喜爱。而传统的旧相声,最多不过是相声表演的一种补充和调剂,以及为新相声提供技术性参考。所以,建国以后,相声的改革和创新一直是相声界急于和坚持的主攻方向。从理论上讲,这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因为任何一种艺术,特别是那些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艺术,当它在新的时代想要获得存在和发展的权力时,都必须要解决好改革与创新问题,只有这样,这种有历史传统的艺术,才能获得新生。
但是,相声在建国以后这种战略上的正确选择,都被战术上的错误估计给歪曲了。那就是相声界对传统相声的态度表面看是模糊不清,但基本上取否定的态度。具本表现为,或是比较笼统地把传统相声视为低级、落后、庸俗的小市民趣味的产物,或是抽象地把传统相声的精华与糟粕割裂对立起来。而且这种对立也是非常简单的,凡个别符合当时政治气候和政策走向的节目,就可以保留,当然一般还要加以一番整理或改编,对那些不符合当时政治气候和政策走向的节目,当然视之为糟粕,至于糟在哪里,何以害人,并没有深入细致的分析。因此传统相声在解放以后的声誉和地位一直是灰色的。
其实,在艺术的继承与革新的问题上,即使是在建国初期,我们也具备一些比较理性和清醒的思路,人们完全有能力知道,一种新的艺术必须是在旧艺术的基础上产生的,并从中吸收营养,壮大自己,再根据新时代的新生活,新观念,新趣味,形成全新的艺术风貌。即使如此,旧有的艺术也不会完全退出历史舞台,而是其中有相当的部分,依然可以为当代的人们服务。但是这种思想在当时只能抽象地存在于相声界的领导之中,具体对待传统相声时,他们就失去了将其实际操作的能力,结果只能把传统相声划入另类,而全力以赴创建新相声。
这种观念可以说在建国以后的相声界是广泛地被按受了。这样说,我们有四点根据。第一,新中国的建立,是在完全打破了以往的一切陈旧观念下才取得的,无论是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当时都急于建立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新秩序和新内容,在这种背景下,那些包含了大量旧时代生活内容和观念的传统相声,是不可能被容纳进来的,第二,相声艺人由于在新社会中,其政治、经济地位都有了空前的提高,他们在无比惊喜地享受着新生活的优越时,便不能比较客观地对待他们过去赖以谋生的相声,而认为这些相声也应当像他们过去的屈辱生活一样,必须抛进历史的垃圾堆。第三,相声艺人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而他们所从事的艺术又同他们的生计紧密相关,因此当他们的生活得到极大的改善以后,绝大多数艺人就不会去思考什么相声的新旧关系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超出了他们的经济和知识系统。第四,新的曲艺和相声在百废俱兴的建国初期确实发挥了以往难以相比的作用。无论是在火热的建筑工地,还是机声隆隆的工厂车间,以至在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相声演员不仅感到了一种令人感动的被尊重和荣誉,更看到了他们表演的还不太娴熟,质量也不太高的相声作品,竟然发挥了那么大的作用,这就更坚定了他们要走一条完全不同于传统相声的路径。正是以上种种原因,那些几辈人渗淡经营,几辈人传承磨练的传统相声便被轻而易举地抛到了一边。只是在创作表演上感到招术不够时,才想到传统相声。然而也只是拿来一些零件和皮毛,至于那些存在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传统相声当中,到底包含了哪些值得珍惜的财富和养份,就没有多少人注意了。
随着我国政治生活上的极左倾向越来越烈,反传统,破传统之声越来越响,一直到“文革”的年代,不要说传统相声,就是相声本身,都成了陈旧的东西,“文革”结束后,新老演员确实重新认识了传统相声,但这种认识只是平面地恢复对它的尊重和信心,并没有看到随着中国政治、经济生活的巨大变化,人们的审美需求必然不会停留在毫无变动的传统相声上。人们仍然需要新的艺术,新的艺术趣味,新的艺术表现形式。但是这一切的获得,都必须是在认真地审理传统遗产的价值,吸收其传统的精髓,并在传统喜剧美学风貌的基础上横向吸收现代精神的艺术的长处以后,相声才能获得新生。因此,如果说建国初期相声界抛开传统力图创新,是战略上正确,战术上失误的话,那么新时期开始以后,相声界重新着重传统相声,仍想创新,那他们则是战术上正确,而战略上又大错特错了。当我们需要建立新的文化和艺术的时候,我们当然不能完全听命于传统的摆布和支配,但是一当你要抛开它,另搞一套时,你就会发现,我们将会寸步难行。
二
检讨今天的新相声走到这个地步,我们到底错在哪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对传统相声有一个总体的认识。
我们听说的传统相声,大致是指相声从产生起到解放前的作品。一般认为相声的成熟是在清代道光与咸丰年间,于今有一百年左右的历史了,在这一百年间,究竟有多少段相声,已无从知道了,但从至今保留下来的300多段作品看,这是一个丰富的艺术宝库。
如果从相声的形成期看,相声有着几千年的发展历史,有着漫长的艺术准备期,所以当有人提出相声会不会消亡时,相声大师侯宝林立即回答,相声不会消亡,因为相声有五千年文化做后盾。这话并不夸张,具体说到五千年的文化到底给相声以何种支持,薛宝琨教授认为,这至少来自三种渠道。一是民间艺术现实主义的战斗精神,二是优伶艺术机辩智巧的表现手段和婉而含讽的艺术风格,三是文人文学风趣生动的诙谐语言,及追求理趣,意趣,情趣的幽默韵致。
然而这也只是从深厚的文化支持而言。相声的真正成熟,还有赖于近百年来中国风云变幻的现实生活的滋养和五代艺术的辛勤创造。传统相声是市民阶层和底层社会的产物,因此它所关心的生活热点,它所注意的生活领域,它所津津乐道的美丑现象,它判断是非功过的尺度,以及赞扬和嘲讽的对象,都深深地打上市阶层和底层社会的烙印,传统相声始终是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最普通甚至贫困人群的中间,这就由此奠定了传统相声的通俗性和群众性,也因此形成了传统相声努力反映市井世俗生活的现实主义传统。
传统相声虽然只保留了三百多段,但其中反映的内容是相当丰富,又相当驳杂的。一般我们首先会提到它的讽刺现实的段子,确实,在这方面,传统相声有着内容广泛的展示,从相传为朱绍文创作的<<字象>>起,就是那么简单的文字游戏,却在“一字一象,一升一降”中,把封建时代官场上腐败数落得一文不值。由民间笑话发展而成的单口相声如<<属牛>>,<<日遭三险>>,<<连升三级>>,<<糊涂知县>>等等,则从更深入的角度和场面,借古讽今,揭露了为官者的贪婪,无知,无耻。传统相声的讽刺锋芒不仅指向贪官污吏,乃至封建皇帝,还同时对世态炎凉和市侩行径有着更透辟的揭露和讽刺。这些作品甚至可以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相媲美。
传统相声的另一部分重要内容是对世情世态的描摹,对市民阶层尴尬处境的展示,以及市民意识诸如虚伪、自私、庸俗,麻木的深刻解剖。例如<<小神仙>>中人与人之间那种险恶,诡诈的关系,<<贼说话>>中好人与贼之间难分彼此的处境,<<卖挂票>>,<<开粥厂>>中那种靠自吹求得心理安慰的人性等等。这部分内容有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相声艺术在展示乱世之中各色人物时,并不仅是冷漠客观描摹嘲讽人们的病态和缺陷,而是与此同时把自己置身其中,经过理性的过滤,以自嘲的方式把自己与那些病态的可怜的社会底层人群联系起来,于是我们就能在艺术那精确冷静的嘲弄中,感到一种宽厚乐观的精神。这是一种智慧,又是一种勇气,是艺人们虽生活在社会底层,生计同样困窘,但他们并没有被环境压倒,更没有对生活和人心失去信心,所以他们才能喜剧地看待别人,又喜剧地看待自己。
对人性的洞悉和对人性客观的深刻理解,也是传统相声的重要内容,这里面充分体现出民间的智慧,其对人性善恶的理解,对人的喜怒乐的观察,甚至可以超过我们所见到的最优秀的哲人。例如<<化蜡扦>>,它通过子女对一位年迈寡母的供养话题,深刻地看到了人在金钱决定人的荣辱贵贱时,即使是人类之间最亲近的血缘关系,也变得如此险恶,如此地靠不住。相声是从兄弟三人分家说起,连鸡猫狗都分了,可就是这妈没人管。在这种情况下,女儿心生一计,把自己陪嫁的锡制蜡扦化成锡饼,围在老母亲腰里,佯称金银,结果马上引得三兄弟争当孝子。直到老母亲去世后,才发现老母亲的腰里是不值钱的锡饼,此时,弟兄三个痛不欲生,这种对人性的洞悉是何等的细腻。
由于受到民间艺术的滋养和长期生存于社会底层,传统相声一直表达广大人民群众的思想观念和好恶倾向。它对一切貌似强大,貌似堂皇的官场习气,上流作风,给予无情的揭露和尽情的嘲讽;它对一切人性的黑暗,社会的不公以及种种欺骗,虚伪的行为同样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在这种批判与讽刺中,传统相声并不寻求那些占据统治地位的官方思想的支持,而是以几千年来存留于人民心间善恶美丑的尺子,对种种荒诞不经,背离人民意愿的思想行为加以否定。而且对自己的尺度保持高度的自信力和乐观信念。
传统相声中的敢于讽刺是以善于讽刺为基础的,它从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况出发,采取既攻击了对手,又为时政容许且不伤自身的形式。这是几千年来俳优传统中顺其所为,攻其所蔽的遗风所致。这之中,既有言是若非,言非叵是的幽默化的讽刺,又有借助自嘲而达到对对手的无情奚落。因此,传统相声中的讽刺不是孤立的简单的进攻和批判,而是包含着滑稽、幽默、揶揄等众多的喜剧方式。
传统相声中的幽默内容同样非常丰富。这种幽默虽然有着优伶技艺和文人雅趣的参与,但更多的则是来自民间的智慧和旷达。这种思想和审美基础,保证了传统相声善于从一切看似崇高威严的世象中,见出其藐小,又在凡俗不堪的生活中,找到了人生的正义。传统相声的幽默还表现在它能在嘲讽对方的丑时,因此它常常是以自嘲的眼光来表达对某种病态,缺陷的否定,这是一种民间自信乐观的生活态度的折射。
传统相声在内容的取舍上,除了官方的思想,趣味以外,可以说无处不到。今天我们还很难找到任何一门艺术像传统相声那样,能够选取如此丰富生动的世俗生活,并且洋溢着充实而深刻的喜剧精神。传统相声中确实有着严重的糟粕,那种病态的伦理趣味和低俗的小市民情趣,无论是怎样打扮,也难以合乎我们的口味。对此我们可以非常果断地排除出局,但这并不表明传统相声有着致命的内伤。
三
今天,我们仍能听到一些传统相声,但是很少,都是经过了淘洗,变得认为干净了以后,才拿出来,而对那些众多的传统相声,依然还不敢公开的表演,也可能是很多演员根本就不会表演了。
因此在中青年一代相声演员中,就存在着一种鄙视传统相声却不知道传统相声的普遍现象。现在的中青年相声演员可能是从<<挖宝>>,<<友谊颂>>等作品才知道有相声的,即使是有师傅教,也大多不过是学了一些<<地理图>>,<<报菜名>>之类的贯口,而对那些众多的传统作品可能连听说过都没有,更不要说去学习了。
一种更为糟粕的思想是,一些主管和教育部门,把传统相声完全看成是旧社会的东西,是只有老艺人才配会的东西,现在的观众完全没有必要听,现在的年轻演员完全没必要学。他们需要的是新作品,需要的是全新的内容,全新的思想,全新的笑料。但结果怎样呢?在“文革”结束后,因宣泄社会愤怒而暴出一批讽刺作品以后,我们见到过多少好的作品呢?当我跟一位老演员谈起,新相声我只喜欢<<纠纷>>,<<小偷公司>>之类的作品时,这位老演员说:这些都是传统相声中早就有的啊。
新作品的贪乏和低劣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一些本来有才华的演员报怨:我们能写出很好的本子,可是讽刺太尖锐,让领导毙了。还有更多的演员苦苦地说:现在相声的题材太少了。此时,他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地想想传统作品?传统相声中那么丰富的内容,那么凡俗的生活,那么浓郁的笑料。有哪一样不是我们每天都遇到的?难道相声有它专门的题材领域吗?另外,你的作品为什么那么轻而易举的就被毙了呢?你所讽刺的内容是我们老百姓普遍反对的东西吗?你的讽刺体现出民间的普遍情绪了吗?你的讽刺是高明的吗?而且你为什么总在讽刺里出不来,在我们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竞争压力不断增强的时候,如何表达出我们时代的幽默意识,如何借滑稽和幽默缓解人们生存压力,或者借幽默以缓和人与人及人的内心的紧张,还是我们更急于需要的吗?而这些传统相声当中是有着极好的范例的。
我们知道对传统相声不能一概肯定,要批判的继承,但是当你对它一无所知,又不去下功夫认真理解,不去全力地吸收其丰富的营养时,你还奢谈什么新相声呢?
今天,人们连听你的耐心都已失去的现实,就是对我们轻视传统而又未能进行有效的创新的一种惩罚。
不知道我们的相声界还能不能醒悟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