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家庭熏陶,我从小喜欢艺术和文学。1960年中学毕业时,认为可以既能学到美术又能学到文学,报考了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有幸在刚刚留苏回来的导师周本义先生的指导下,练就了较扎实的绘画基本功。同时,因为要接触剧本等大量文学作品,扩展了自己的知识领域。真的“鱼与熊掌”都兼得了。1964年毕业后即遇上了“社教”和“文革”,先后从事过舞台设计、美术创作、美术编辑和美术教育等专业工作,并曾下放农村劳动。1978考取中国艺术研究院“文革”后首批研究生,从导师王朝闻先生攻读美术理论。导师的言传身教,使之逐渐领悟到治学的真谛。1981年毕业留院美术研究所工作,我即钻进了裸体艺术研究课题。20多年来主要都在这个领域劳作,谈谈体会和感想吧。
一,选题:熟悉、兴趣、开创性。这是我从事这项研究的原因,也可算是选题原则。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知识分子刚从禁锢中解放出来,心情兴奋、思想活跃,很多从前不能涉足的领域尤其受人关注。我是画画出身,且对西方艺术相对熟悉,也是兴趣之所在。最初研究过形式问题,这在当时也是“敏感”区域。发表过《论形式感》论文。后来还涉猎过比较艺术,论文《全面把握中西艺术的美学特质》还获过院优秀科研成果奖。此外,还关注过西方现代艺术,作过积极推介。然而,激起我更大探求欲的还是尚属“禁区”的裸体艺术。对此,从前有过从伦理道德方面的讨论,未见深入研究。这是一片空白,其神秘感和深奥感甚富挑战性!正因为如此,也就更具开创意义。那年代这属冒险,因为即便相信“文革”式的灾难不至重演,但因条件限制出不了成果,或出了成果却不能出版是完全有可能的。几年工夫白费不算,日后还难以在研究院立足。许多友人好心相劝:不如先做个可靠的题目,站稳脚跟后再去冒险。然而,思考再三,总觉得,与其在别人砌起的墙上添砖加瓦,不如自己挖土奠基另盖新楼。再说一句“大话”,这是中国艺术的一个历史缺陷,我们这一代再不去填补,就愧对后人了。趁现有的锐气和新鲜感,还是下决心去冒这个险。
二,治学:广开思路、旨在建树。在学术上有建树,是学者毕生的追求。科学研究的每一小点突破,都是对有关领域的拓展,都要付出艰巨的劳动。我们后辈学人,也要有这个最高目标,但同时更要有甘于寂寞、艰辛跋涉的毅力。定下选题,只是找到了方位,真正做起来是很艰苦的。搜集资料是第一项量大而细致的工作。没有现成的成果可供借鉴,能零碎地读到一点材料就觉得是一个大发现了。至于图片,一幅今天看来极普通的名画,当时也常常要大海捞针般从诸多外文原版艺术史论著作中寻找。接着,分析资料并从中离析出问题是研究工作的核心,这是一项智慧的劳动,既感性,又更多理性。最后,分析、论证问题并提出自己的见解,则是体现成果的价值之所在,这需要以全部知识积累作基础和以特有的敏感与睿智作先导。裸体艺术研究,如果就画论画,或者完全与普通的绘画样式同样论理,或者只停留在伦理道德层面的争辩,那是难以入其堂奥的。必须广开思路,旁及边缘相关学科,这又是一个重新学习的过程。于是,除艺术史、美学外,我还从人类文化学、两性社会学等广泛汲取营养。应该说,以性意识为主线、从上述各学科的多种角度去探究裸体艺术的产生、发展和社会意义,是我学习的心得和研究、分析后摸索出的思路。这是前人所没有或者是故意回避的。
三,从艺:怀一技以求精,博论道以求通。从事艺术研究,最好能熟悉其中一门。能身怀一技、有创作实践更好。这样观察、分析和论述问题容易得其三昧,准确精到。有了一门的基础,也就容易触类旁通,再宏观、再抽象的玄理,在论述时也能够把握其内在联系,使之豁然通透。我是学画出身,在工作重点转向科研后,依然留出一定比例的创作时间——不是业余消遣,而是事业的一个组成部分。根据需要,有时还画模特儿、背着油画箱外出写生。结合我的研究课题,样式大多作裸体人物。科研、创作相得益彰,而且不时还参加展览。我至今已举办个展六次,2001年应印度政府邀请、受文化部派遣,还率团参加了第十届印度国际艺术三年展暨国际绘画营活动。出版画集有《陈醉论裸体画裸体及其他》、《裸体的艺术与艺术的裸体——关于裸体艺术研究开拓者陈醉》(均为刘人岛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出版。)等。我国古代,很多论家也是画家。近代,很多学者也是作家,还兼教授。我想,今后的目标还是应该尽量培养同一领域的通才,这样更有利于适应未来事业的发展。 四,成功:辉煌属于昨天,一切从零开始。历经七年,研究成果《裸体艺术论》终于1987年11月出版。专著问世,立刻引起轰动,国家级报刊、通讯社率先发表权威专家的书评,予以高度肯定与赞扬。如1988年3月31日《中国日报》上前辈学者吴甲丰的《裸体艺术在中国获得了承认》,4月2日同一天,《光明日报》上吴甲丰的《对于人体艺术的思考》,《文艺报》上郎绍君的《开拓领域,填补空白》,4月25日《人民日报》上翟墨的《让人体研究进入艺术殿堂》。新华社自4月4日发出新闻稿后,于5月5日再次发出记者郭玲春的长篇通稿《中国第一部研究人体艺术专著——〈裸体艺术论〉问世后购者踊跃》。此外,4月9日《文汇读书周报》还发表了《文艺界人士谈〈裸体艺术论〉》,其中水天中说:“陈著的出版,在中国现代美术史、甚至文化史上,都具有特殊意义。它标志着自‘五四’以来一直不曾得到社会认可的裸体艺术,终于在今天的中国取得了存在和发展的权力。”而外国学者则更重视专著的社会意义,视之为改革开放在学术领域的象征。5月5日,美术研究所也为此举办了学术研讨会。据不完全统计,国内、外60余家通讯社、报刊、电台、电视台发表评论、专访、消息逾120余篇、条,影响波及海外。那年代还未有“炒作”一说,所有这些都是非常严格、正规的新闻报道和学术讨论。专著头版即累计印刷20万册,发行海内、外,并荣获优秀科研成果奖、全国图书金钥匙奖、1988年全国十本优秀畅销书奖,创出版史上学术专著成为畅销书的奇迹。专著的出版,带动了整个大艺术的创作与研究,在不少姊妹艺术中都开创了与之有关的新视角,甚至还影响到医学、心理学和一些科技项目等等更广泛的研究领域。1988年被舆论界誉为“陈醉年”;1999年,有传媒将《裸体艺术论》的出版列为新中国成立50年来重大文化成就之一。专著1991年在台湾再版,2001年在北京出第三版。坦率地说,一般都是默默无闻的科研工作者,达到这一步确实不容易,我属幸运。正因为是幸运,所以欣慰之余也很清醒:辉煌属于昨天,一切从零开始。 五,做人:出世不鄙功名,入俗勿忘清高。我出生于旧军人家庭,父亲黄埔出身,但喜爱书画金石。母亲中山大学出身,当教师。家教很严,从小就练帖诵诗,加上耳濡目染,竟立志要当文学艺术家。后来,像我这样的“家庭成分”,在那极左年头遭遇是可想而知了。大学期间,讨论世界观问题时竟直言:“人的一生应该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不能把名字仅仅留在购粮本里。”招来一场批判,理由是走“白专道路”、有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今天真的“成名成家”了,当研究员、带博士生。国家还给了我许多荣誉,如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市政协第九届委员,文化部有突出贡献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等。在当时是难以设想的。这当然首先要归功于“改革开放”。现在,社会宽松了,生活更丰富了。不过,我依然有自己的处世准则。我曾自撰一联:“出世不鄙功名,入俗勿忘清高。”诚然,追求功名,是凡人之情。淡泊功名,是圣人之情。但圣人也是从凡人修炼出来的。我们都是凡人,但要努力做圣人。中国的知识分子,大多还是凡人。然而,毕竟功名还包含着社会责任,清高也寄寓着自律信条。人生在世,苦苦追逐的无非一个实惠、一个虚荣。而中国知识分子往往更看重后者。为了一个学位,他们能面壁三年五载。为了一个职称,几乎耗尽毕生的精力。我们常常开玩笑说:“没有‘奖金’,给点‘诺贝尔’也行。”虽然说有了虚荣就会带来实惠,但目前能够兑现的毕竟很少。但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仍然在奋斗、在追求。因为他们有自己的理想,有钟情的事业,更有奉献的精神! 半生跋涉,感慨良多。在人生的征途中,对眼前的困境常常会视之为万丈深渊,但当日后回顾时,也许不过一条溪涧小沟。对眼前的得益往往会看似金山一座,但当日后回忆时,也许不过一片过眼烟云。然而,到能悟此道时,大多已劳碌半生、无暇追悔矣!诚然,人生在世,总应有所追求,有所舍予。故偶有记者、尤其是青年学子问及所谓的成功秘诀时,我都直陈体会:“在人生的竞技中,最根本的较量就是毅力。”在工作交往中,时有同仁客套抬举:“先生著作等身高”,我也如实相告:“因为本人个子矮。”一笑了之。是啊,人生在世,应该有目的,但更应该重过程。人的一生,犹如在一根丝线上串珠子,做一件事,就是串一颗珠子。所以,它们有闪光的,亦有暗淡的,甚至还有个别裂缺的。我们祈望有更多的好珠子,但更着重在“串”的本身。只要带着这个祈望一个一个往下串,直至串不动为止,就无愧于自己的一生。人人都祈望串成一根闪闪发光的链条,而正是这无数的祈望才组成了闪闪发光的历史。在我的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珠子要串!
陈 醉 简 介
陈醉,学者、画家。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学术委员会委员、理论研究室主任。系全国政协委员,文化部有突出贡献优秀专家,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侧重人体艺术研究与创作,代表作有专著《裸体艺术论》、油画《火祭》、中国画《长恨歌》、书法《微雨田桑》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