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潘天寿的作品前,我们看到每一笔都注入全力,都凸显真诚、刚毅、正直、博大的品格。与其说我在画中看见花卉、木石、山川,毋宁看见“他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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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天寿先生的画是写出来的,他说:“作画要写不要画,与书法同”。(《论画残稿》)这样的话,古人也已说过,但大抵指以篆、隶、行、草各种不同的笔法引用入画,而潘先生的这一句话,我以为特指楷书。
书法家的风格有两大流派,或倾向正楷,或倾向行草。两派所依据的造型原则有基本的不同:一是静态的;二是动态的。楷书追求平衡、稳定;草书追求流转、变化。楷书笔笔断,笔与笔之间互相榫接,如建筑物的梁柱架构。草书的笔与笔互相牵引映带,如时间中流动回荡的旋律。两种美学并无轩轾,只因作者秉性的不同,或擅写楷,或擅写草,这并非我的创见。唐张怀瓘评唐以前书家不以书家为单位,而以书体为单位,他虽推崇王羲之,把王的楷书列在诸家中第一位,但草书则列在第八位。
潘天寿先生的书与画都基于楷书的静态造型美学。楷书的主要线条是直线,横必平,竖必直,结字必求庄重稳固,纸面的空间由一个二维的会标系统所规定。方块的楷体字是在此二维空间的形体单位。行草书不但打破楷书的方正格局,并在不同程度上消除二维坐标的约束。潘天寿先生也写行草,但是,化曲为直,化转为折,是楷书化了的,而两字之间极少带笔。实际情况楷当然也需要活泼与变化。但此变化也是静态的,是在二维坐标规律中作位置的错移,形态上的缩小或放大,截短或拖长。在稳定中作新组合,开新生面,造成在不稳定的“险绝”中的稳定。如题跋中常见的“雷”字,他采用古写法“ ”,强调窗格式的图案和积木游戏的垒积造型,上下三层,上层的“雨”字头向左挪,下层两个田字向右挪,危危欲倾,令人惊骇。
在中国绘画中,气与势的游走是构图的主要原则,但是,在潘画中,也潜在一个静态的二维坐标,无论在山水或花卉中,我们常可见到一块方正巨大的岩石,用简略概括的线条勾出,像写一个大大的“口”字。杂花细草傍它而生,鸦、鸽、鹫……以及猫、蛙都致辞在它的巅顶,它在画中是具体化了的几何坐标,它是生命的起点和归宿。这一块带有明确的方位感的岩石,不是自然的,古画中少见,可以说是潘画的特有标志,透露出他的强烈的道德意识,他画的荷茎、苇叶也都有明快准确的方位感,似乎比楷书中的笔画更严峻。
他学魏碑,不像一般写魏碑的用手笔勉强摹拟刻石的棱角,潘字与魏碑体表面上并不相近,但他用硬毫、贫墨、侧锋,少弧钱,多方折,在运笔过程中使人感觉到镌刻金石的快意。我们几乎可以听到刀石相抵、相克、相擦的声音。画上的题跋酷似印章侧壁的跋文,可以说“直来直往”、“入石三分”。
这一种刀石的接触,也是他与人世接触的方式,他的严肃、刚正、执着、热烈都进入腕下、毫端,犁入纸内。
他作指画,我以为也是这一热肠入世的心理的表现。书家、画家的正常工具应是手中的一管,把笔当作刀来运用,是因为他要表现的效果已超出毛笔的功能,而把毛笔根本丢开,用指与掌直接去感觉纸的纤维、墨的稀稠,以自己的肉躯和外界的物质相扑搏,是把礼堂的绘画幻象转化为触觉的真实感。如果五、六十年代日本人、西方人在墨汁中翻滚的行为艺术有其认真的动机,那么潘天寿先生的指画可以说是他们的先驱。
他在《听天阁画谈随笔》中说,“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中……”,他对严格的二维坐标的执着反映出“至中、至正”的一面,而他的笔法的雕刻感暗示出他的“至大、至刚”的一面。他说:“艺术品为作者全人格的反映”。(《论画残稿》)他的书画都是楷书型的,弥漫着儒家的精神。
儒家精神有齐庄中正,有温柔敦厚,也有发强刚毅。“朝闻道,夕死可矣”,“舍生而取义”,口吻是从容的,又是坚决的,百折不回的,接受悲剧性的命运。《梅月图》是潘先生的力作,也是他的绝笔。老梅拔地而生,旋即倒偃斜起,曲折盘纡,于身满布密密麻麻的节、结、创伤、裂痕、窍穴、阴影,都是哭的眼睛,枯的眼睛,永不能瞑的眼睛,失声的号啕。树巅的细枝上结着许多花蕾,像梅子,像一族族珍珠落入高悬的月镜中。中国画中的月大概都只以淡墨渲衬,月是朦胧的,夜是幽静的,我仿佛第一次看到中国人画出真的黑夜,悲怆而凄厉。他说,中西画要拉开距离,而这幅绝笔使人想起凡高的绝笔《麦田上的鸦群》,一边是炽烧的金黄的太阳;一边是霜雪寒寂的月色,同样是激越的生命的哀歌。 |